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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所属书籍: 我和我的命

十月二十日,原主人才开始搬东西腾门面。直到那时,我们双方的盘兑手续还没办齐。因为“十一”放了几天假,所以过程长了些。在当年,深圳办那类手续算是较快的。假日的几天里我和李娟都没闲着,分头跑手续或到建材市场预定装修材料。

一周后,门面终于腾空,手续也终于办妥。

看到门面内部脏得一塌糊涂,我深感大出所料,懊丧地说:“怎么会是这种样子?”

李娟说:“开了五六年的小饭店了,一旦腾空都不好看。”

我问:“如果咱俩把装修前期的活干了,你估计能省多少钱?”

她说:“好妹子,打消那想法!有些活,不是咱们女人干得来的。非自己干了,结果肯定费力又耗时,而且也省不下几个钱。该省则省,该花的钱就必须舍得。”

我说:“听你的。这方面的事我一窍不通,你得主动点儿。”

她问:“给我多大权限?”

我说:“一切。”

她问:“也给我先斩后奏之权?”

我说:“给!”

夜大进入了考试阶段,据说考题比往年难。我不敢轻视,巴不得她独当一面。而她为了不分我的心,也宁肯独当一面。工程队进入以后,李娟每天在门面那儿监督施工,唯恐这里那里做得不到位。而我每天在“家”复习,基本没分心。我要做的事只有两件——她回来后,给她沏杯茶。等她饮了几口茶,歇了一会儿,陪她去“清水大澡堂”洗浴;洗浴之后陪她吃晚饭,点她爱吃的菜。再回到“家”里,她会将自己绘制的图纸摊在床上,向我汇报什么地方又增加电路了,什么地方又得接水管;墙要涂成什么颜色的,地砖选多大尺寸的等等等等。老实说,我一听那些头就大。我觉得她像是在为自己以后将长住的家在装修,操心并快乐着。我却怎么也体会不到她那份快乐。我只不过认为,我和她得有一处相对固定的“小窝”,并且给我们自己开工资,不再看什么老板的脸色行事。

我考得不错,高翔为了向我表示祝贺,与李主任共同请我吃了顿饭。那时我和高翔老师的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了。那场误会反而将我俩的关系拉近了,我在他面前已不再感到拘束,也没有了曾将他视为“骗子加坏人”的内疚。在饭桌上,李主任说那一届学生太多,考卷也多,判卷压力挺大,问我愿不愿当一次临时秘书,辅助判卷组工作。

我一听慌了,说我也是学生,哪儿有判卷的资格呢?

高翔老师说不是要我判卷,是要我做各专业判卷组之间的联络员,随时收集情况并及时向工作组汇报,以便工作组及时掌握各种情况和不同进度。

高翔老师说,夜大毕竟也是大学,文凭是国家承认的;判卷工作是严肃的,舞弊现象也将视为犯罪行为。前一名联络员又出现了问题。而他觉得我是一个不但能够守口如瓶又没有复杂社会关系的学生,所以推荐我临时代替。

李主任又说:“高老师看人准,我相信高老师的眼光。并且,我们对你也做过必要的考察。此事长则一个月,短则二十几天,钱却给得不少,长短都是八千元。”

我想到李娟差不多一直在单独配合门面装修,有时自己还要上手干这干那,早起晚归,十分辛苦,双手已多次受过轻伤了,本欲推个干干脆脆的。但一听到“八千元”三个字,立刻受到巨大诱惑,心中暗喜——是我打工三个多月才能挣到的钱数啊!

我按捺住激动,故作平静地问有什么具体要求。

李主任说也没什么不寻常的要求,无非就是要与判卷老师们一起,被封闭在一个地方,不能出院子,杜绝与任何别人接触。因为纪律严,所以酬金才高。

我说给我一天时间容我考虑考虑,高老师和李主任都愉快地同意了。

饭后,高老师请我到他的照相馆去,说有东西送给我。我对他已经产生了信任和好感,自然不会拒绝。

路上我问他为什么推荐我?

他说:“我和李主任饭桌上讲清楚了呀。”

我又问:“你以为你真的很了解我吗?”

他说:“对于我,了解一个人有时很简单。即使了解一个很复杂的人,那也不过是多看几眼的事。”

“你会相面?”

我暗吃一惊,对他又起戒心。因为我从不相信算命啊相面啊之类的勾当,凡自诩有那类能耐的人,在我这儿一律属于江湖骗子。

他反问:“喜欢看电影吗?”

我说:“喜欢。”

他又问:“知道什么是面部特写吗?”

我说:“知道。”

“即使一个人很复杂,其复杂也不可能一丝一毫都不反映在脸上。在电影中,那要靠演技。所以要推面部特写,为的是将那种演出来的复杂尽量放大,以使感觉迟钝的观众也能看出来。而摄影师都是感觉敏锐的人。有时我们为人照肖像,喜欢抓拍。抓拍什么呢?无非是人脸上别人看不到的一些微表情,可能反映人内心好的一面,也可能反映人内心肮脏恶俗的一面。有人表面相貌堂堂,而我们摄影师通过放大镜头看到的却是满脸的酒色财气和虚伪做作。有人其貌不扬,甚至是丑人,但我们从镜头中却洞察到了一双善的眼睛,一张干净的脸。中国古人说‘胸中正则眸子明’,说‘相由心生’,绝对是有一些科学道理的。我通过照相机阅人无数,不会相面也会相面了。记住我的话——脸丑是一回事,相丑是另外一回事。脸丑是五官的原因,相丑是内心的呈现。”

高老师那天喝了两杯啤酒,话明显多起来。他的解释消除了我心中对他产生的疑虑。

在他的照相馆,他送给我的是为我照的几幅照片,镶在大小不一的框子里。大的杂志那么大,小的才几寸,都是黑白的。他将底片也给了我。往纸袋里装照片时说:“要保持喜欢读书的好习惯,现在的中国人中,有书卷气的脸不多了。”

我又暗吃一惊,因为我从没与他说过我有什么爱好。

送我出门时他又说:“八千元够你交半年多的房租了,不要辜负李主任的好意。”

于是我明白,他也是冲着那八千元推荐我的——那首先是他对我的一番好意。

我进了“家”门,见李娟和衣酣睡,一只鞋脱了,另一只鞋仍在脚上。干活时穿的那套衣服裤子上溅满了白色的彩色的灰浆点子。她抱着枕头伏在床上,侧着脸,口水从一边的嘴角淌湿了床单,看去像装死的彩斑蜥蜴。

我为她脱鞋时,她醒了。

她对我的照片极为欣赏,连说“照出了气质”。

“哎婉之,你吧,虽说不算漂亮,但气质好是千真万确的。‘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这句话不全对,同一颗种子,那也得看撒在了什么地方,要是我一出生也成了好人家的女儿,哪怕摊上个是县长的养父,那我脸上也不至于一点儿好气质都没有!哎,看着我看着我,我脸上什么气质啊?”

她补足了觉,也因为多日没与我瞎聊了,谈兴特高。

我从内心里认为她理应受到奖励。在既无奖金也无奖品的情况下,精神奖励就是万不可少的。于是我故作庄重地说:“你有女侠气概。”

“真的呀?……”

她到处找小镜子,就是我从姚芸的东西中留下的那个。

我说:“这儿呢。”

她拿起小镜,拢了拢头发,照着问:“从哪儿能看出来啊?”

我说:“眉宇间。”

她问:“眉宇间是哪儿?”

我说:“眉头之间。”

她将脸凑近小镜,眯起眼看着说:“我自己怎么看不出来?那儿啥也没有啊。”分明地,她成心逗我开心。

我说:“女侠气概不可能总挂在脸上,寻常看不见,偶尔才一现。一现之际,满脸侠光……”

“打住一下大妹子,哪个侠字?”

“当然是女侠的侠,就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两句古文说的……就是……就是……”

我自己首先绷不住,扑哧笑了。

李娟说:“妹子,你当我真傻呀,听不出来你是在逗我开心呀?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是在逗你开心呢!这次没什么话伤着你那娇贵的小心灵吧?”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唯有笑着摇头。

她说:“那切入正题了,考得咋样啊?”

我说:“自我感觉良好。”遂将有机会挣八千元钱的事和盘托出,征求她的意见。

“答应下来!答应下来!千万别犹豫,更不许拒绝!不许!明白吗?别考虑我这边儿,我撑得住。你一定要替咱俩将那八千元挣到手!八千啊,不是小数!好妹妹,多那八千元,对咱们的装修作用大了!……”

我从没见过她那么欢欣鼓舞。

二○○四年元旦的中午,我还在封闭阅卷现场,但我俩见了一面,隔着两扇院门的铁条——我在门内,她在门外,情形像探监。

白药布从她头顶缠到她下巴,样子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她说半块瓷砖砸在了她头顶,不过没什么大事儿,只是皮肉伤。

我心疼得眼泪在眼圈里直转。

她却笑着说她想我了,主要是想见我一面,告诉我装修的事进展顺利,一切符合预期,好让我放心。

二○○四年一月十七日是周六,我们的超市正式开张。我的“联络员”工作也结束,将八千元交给了李娟。

我预先想不到会装修成什么样子,几次想去看,她却不许,让我干脆等到开张之日。问她起的什么店名,她也讳莫如深,卖关子,说到日子不就知道了吗?

我看着装修好的门面忍不住哭了,搂着李娟说:“娟,你辛苦了!”

她头上的药布虽已换过,却还不能去掉。

她冲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不苦不苦,很幸福!还是你的功劳大。多亏你挣回来那八千元,收尾时可顶事啦!”

李娟设计的门脸具有俄罗斯风格,当年在深圳是少见的。门两边原本就有窗,她给窗加了木板外窗框,很美观。这么一装饰,窗就不仅是窗,也是一道风景了。她说那是机械压出来的,容易得很,没花多少钱。

包装厂车间里的姑娘们几乎全来了,这也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一个姑娘对我说:“娟姐亲自去厂里请我们,我们怎么能不来庆贺呢!”

我说:“要是让赵子威知道了,你们回去肯定挨训。”

姑娘们就七言八语争着告诉我——赵子威出事了,聚赌、走私、制造假货、卖发票,可能还与毒品有关,反正罪名不少,罪行加起来不轻,据说得在牢里关上七八年。并且,将他的“大秘”,那位四川的“花瓶”也给牵连进去了。包装厂由赵老大接管了。赵老大比赵子威有正事儿,管理上也得法,厂里的氛围不那么压抑了,不再向员工灌输“赵云文化”了,“一大二正三不计较”也不再作为口号了……

才短短的两三个月,有的人人生竟如此跌宕,使我心中感慨不已。想到自己曾迫不得已而又煞费苦心地替赵子威做过可笑之极的事,我也只能哑然自嘲。

高老师和李主任也来了。

李娟非让我请两位“有点儿身份”的人物捧场,我拗她不过,一请他俩,他俩挺高兴地答应了。我与他俩已成了相熟的朋友。

他俩既然来了,李娟就安排他俩剪彩——半米多宽近三米长的横匾那时还被红绸罩着。李娟嘴严得很,我问了几次也没从她口中将店名问出。

两把剪刀同时一剪,拴住红绸的彩绳断了。鞭炮声中,红绸飘落,被守在下边的李娟和一个姑娘接住。

于是我看到,横匾上的五个紫色大字是“神仙顶超市”。衬底是蓝天、白云、绿岭、红叶——一角有一个女人与一个女孩子牵手的背影。

李主任对高老师说:“俄罗斯风格的门脸儿与这匾,是不是太不搭调了?”

高老师说:“同意你的看法。”

我赶紧对他俩说:“只许表扬,一个字都不许批评!”

我知道,能搞成那样,李娟已经挖空心思将她的审美水平发挥到极致了。

接着开来了一辆卡车,两个小伙子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将四个花篮摆在门两边——其中一个小伙子抱歉地对李娟说:“请原谅,路上堵车。”

李娟说:“没什么,不算太晚,来得刚好,不扣你俩钱。”

还给了俩小伙子一人一瓶饮料。

我问:“哪儿给咱们送的花篮?”

她说:“谁会给咱们送啊,我花钱定的,单位和人名是我瞎编的。有比没有好,该有的气氛必须有嘛。”

她又指着牌匾对我说:“那两个背影是小时候的你和你校长妈妈。”

她不说我也知道那两个背影是谁。听她亲口说了,我还是被感动得心中一热。

我说:“用‘神仙顶’三个字确实好吗?”

她说:“好!确实好。我想了不下十个店名,都不如‘神仙顶’好。‘神仙顶’必是又高又美好的地方,能使人产生愉快的想象。反正我这样的人,一看到‘神仙顶’三个字就会被吸引……”

李娟预先散发了宣传单,从附近两个小区来了近百人,男女老少大人孩子都有点儿急着进去选商品了——宣传单上赫然印着“开张吉日,打折酬宾”。能买到便宜的商品永远是市民乐此不疲的事。

高老师对我俩说:“你们快进去开卖吧,迎来送往的事交给我和李主任啦!”

我俩就赶紧进店忙了起来。先是李娟负责导购,我负责收钱。算账是我这个人的短板,不一会儿头脑里就如一盆糨糊,恨不得掰着手指头算了。李娟赶紧替下我,由我导购。导购我也导不准架子,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光临”我俩的超市,根本不晓得什么东西在哪儿。李娟赶紧从外边叫了几个姑娘帮我。结果呢,我只变成了“迎宾小姐”,守在门口不断鞠躬,堆下一脸平生从没那么不知所措而又喜不自胜的笑容,一句接一句地说“欢迎光临”“请您慢走”。

两个多小时后,店内终于没人了,店外也清静了不少。

李娟收的钱抽屉里已经装不下了,一只塑料桶也被她用来装钱了。

我问:“我点点还是你点点?”

她说:“都甭点。这才中午,下午、晚上还有进款呢。关门后一块儿点吧。”说完将抽屉里的钱倒入桶里,拎着桶上了吊铺。

我便拿起笤帚和撮子,到外边去扫满地的纸屑。扫着扫着,一转身,见李娟站在人行道边的垃圾桶那儿吸烟。我放下笤帚和撮子,走过去笑问:“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她也笑着说:“很早以前就会了,戒过。前阵子事儿太多,忍不住又吸起来了。我可不是拿咱们超市的,自己花钱买的。”

我说:“我是怕你吸上瘾,对身体不好。”

她立刻将烟按灭,坚决地说:“再不吸了。”随即又从兜里掏出烟盒,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

我说:“咱俩应该在超市门口照张相。”

她说:“对,这事我安排。”

我说:“刚才也没顾上好好欣赏一下咱们新家的里边。”

她于是推着我说:“那我来当讲解员。”

李娟让工人将超市的屋顶喷绘出了蓝天白云的图案,还有几种飞翔着的鸟儿。

“这活儿一般工人可不会,是请装修公司的艺术工来弄的。我想以后这里同时也是咱俩的家了,为什么不搞得漂亮点?”

她这么说时,我正抬头看着。

我说:“我喜欢。”

她说:“就这笔钱花得也许多余。其他方面,我自认为每笔都花在刀刃上了。”

我说:“这笔花得也对。”

我收回目光看她时,见她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诧异地问:“怎么了?”

她说:“辛辛苦苦搞成这样,可怕你有不满意的地方了。”

我说:“我都满意到不知怎么表达的程度了。”

实际上当时我的审美水平已降为零了,眼睛看到的任何地方都使我又感动又服气。

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一下,觉得还难充分表达我的感动,又亲了她一下。

她这才窘窘地笑了。

如果由我自己来搞,在极有限的钱数内,我无论如何搞不到那么好。而且我们这么小的超市居然还专门有一个面向儿童的区域,那儿的架子上有文具、玩具和书,还有供小孩子骑的摆动木马,一红一黄。

娟说:“咱俩又不是想靠开这么一个小超市发大财对不对?靠这么一个小超市也发不了财呀。既然发不了财,那咱们不如干脆断了发财的梦想,一心一意只把它经营成一个大人孩子愿意来买东西的地方。人们愿意来买东西,回头客多,咱们的小超市才能开得长久。书是必须有的,有人买没人买是一回事,咱们想到没想到是另一回事。有儿童区,对大人也是一种吸引力;有书,就会使咱们的小小超市多少有点儿文化气息……”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我几乎又想拥抱她、亲她。

中午我俩正要上吊铺休息,来了一位顾客,看去五十多岁了,戴副白手套。白手套使我和娟犯了疑惑。

娟问他买什么?

他不明说,东走西走,这看看那看看。

我不安地小声问娟:“会不会是来找茬儿的?”

娟说:“不像坏人。什么都别担心,有我呢。”

那男人终于在我俩跟前站住,搭讪着问:“你俩谁是老板啊?”

我抢着说:“我。”

那男人打量着我又问:“你是贵州人?”

我说:“对。”

“玉县的?”

“对。”

“可你不是神仙顶的人吧?”

“那倒不是。”

“去过吗?”

“去过。”

“你们的超市倒会起名。”

李娟忍不住插话:“先生您想怎样请直言好了。”

“两位姑娘别误会,我是贵州神仙顶人,开小货车搞个体送货的,路过这儿,看到‘神仙顶’三个字感到亲切,又将车倒回来了……”

那男人向我递名片。

我说:“我不是个喜欢攀老乡的人,尤其不喜欢和神仙顶的人攀老乡。”

那男人就尴尬了。

还是李娟反应快,笑问:“您是不是想谈送货的业务啊?”

她将名片替我接过去了。

“是啊是啊,没别的意思,就是你说的那么点儿意思……”

那人一脸诚意,说完将脸转向我,以满怀希望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对咱们双方都有益的事,别一口就拒绝了嘛!

超市已经与“神仙顶”三个字连在了一起,体现了李娟对我的厚爱,这是我必须愉快地接受的。但一个神仙顶的男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却一点儿愉快也不能给我带来。恰恰相反,引起了我心理上的极大不适。在神仙顶,已经有“一窝子”姓何的人及其后代与我发生了又相干又不相干的关系,并且令我的人生变得不再轻松了——我可不愿再与任何一个神仙顶人形成任何关系!我向窗外看去。

李娟说:“老板,你回避一下,业务方面的事由我来谈好了。”

我一转身朝上吊铺的小梯走去,而李娟接着朝那人做了一个向门口请的手势。

吊铺可坐卧的面积有三十平米左右,比小旅馆的房间面积大得明显。除了无法直腰,对于两个打工妹而言,已是相当不错的共享空间了,私密性也不容置疑。两边各有一排格架,可放杂物、书籍和叠起的衣服;中间是一溜儿有抽屉的条案,能在上边吃饭、写字。所有木制品都没刷漆,保留着木料的原色和纹理。除了木料本身的气息,绝无任何杂味。

想想初到深圳时,我和李娟、倩倩共住卡车车厢,连打个滚儿的地方都没有。一年多以后,我和李娟居然开起了小超市,而且有了如此宽阔的睡觉的地方,再也不用花钱租地方住了——我忽然开始感激我的打工生涯,对李娟更是亲爱倍增。如果我的人生里没有娟,我岂能当起小老板?即使有那心,拿得出那笔钱,我自己也没这么一种魄力和能力呀!

我从吊铺上下来时,李娟已泡上了两盒方便面。

她笑问:“感觉如何?”

我说:“似梦非梦,比好梦还好。”

娟说神仙顶那个男人叫张家贵,深圳开发不久就来了,已经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小运输公司,有十几辆送货车。

我俩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聊起了张家贵。

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二十几年前那个本该成为我大姐夫,却因为砸死了一头牛而锒铛入狱的男人。这种事儿后来都是以赔钱的方式解决,但当年他也赔不起一笔钱啊,便只有以刑代赔。

娟说:“他对你很感兴趣,问你是不是神仙顶人,问为什么会将超市与神仙顶连在了一起?”

我的神经不由得一下子绷紧,急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说无可奉告啦。放心,关于你的事,在我这儿那就是保险箱里的事儿,别人用电钻也休想钻开我的嘴。”

听娟这么说,我放心了。

娟说她认为张家贵显然是个好人,主动与我们的超市建立业务联系,完全是出于善意,绝无不良企图。

“他说,如果能为咱们定期拉货,是他作为神仙顶人的一份儿高兴,咱们象征性地出点钱就行。说对于他的公司,有咱们这一单业务或没咱们这一单业务,根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作为老板,指示任何一辆车,捎带着就可以把咱们要进的货给拉回来了。对别人的好心好意,咱们也不能硬充山大王,拒之千里,对吗?”

娟的话有点儿批评的意思。

我说:“同意。”

我的语气也多少带点儿检讨的意思。

一过了午间的清静,果如李娟所料,下午的顾客又络绎不绝。晚上十点关门前,还有个男人来买了条烟,搬走了一箱啤酒。抽屉里又装满了钱,我们又用上了一只小桶来放钱。

李娟将门从外边锁上,带我到几十步远的小饭馆去吃馄饨。她说那家小饭馆开门早,早点也挺丰富,夜里十二点才关门,我们以后可以在那儿吃一日三餐,算下来不会比自己做饭多花多少钱。

我担心春节的时候人家放假,我俩吃饭成问题。

她说明天就阴历二十七了,如果这时还没关门走人的话,肯定就是留下来打算照常营业了。

我俩吃完馄饨回到店里后,我忍不住说:“要是再能冲个澡,这一天就过得太知足了。”

娟说:“你这个美梦会做成的。”

她让我闭上眼睛,牵着我的手在货架中绕行了几十步。

“老板,请视察吧。”

我睁开眼,但见已站在一间小小的全封闭的洗浴室外了。

那扇门原是饭店的后门,门外两米的地方属于饭店,饭店的垃圾桶曾摆在那儿;而这地方同时又在一个老旧小区的自行车棚边上,小区居民与饭店老板争吵不断。她将这里砌成洗浴室,小区居民不但不反对,还很支持。

“老板只管放心地洗。热水器是咱们新买的,挂外边了。没敢买二手货,怕不安全。还是那句话,该花的钱省不得,也许一省就省出大麻烦了。在南方安家,没洗澡的地方还行?你看,小窗不小,通风透气足够了……”

没等娟说完,我已开始脱衣服了。从那日开始,每次我在那小小的洗浴室冲澡都会有种小小的幸福感;因为它属于我和李娟,同我们的超市一样,未经我俩同意,闲人不得入内。

李娟也进了洗浴室后,我上了吊铺。

等她也上了吊铺,我开始严肃地“审”她。

我说:“搞成这样,我给你的钱肯定不够。老实交代,欠债了没有?”

她笑道:“你不是后来又给了我八千元嘛!”

我说:“那也会超。”

她说:“我发誓,咱们绝对不欠任何人一分钱……我……我只不过……”

“是不是把你那不能动的一万元也用上了?”

她知道骗不过我了,默默点头。

我说:“娟,你呀你呀……”鼻子一酸,哽咽了。

她立刻说:“如果你认为我哪笔钱花得浪费了,你指出来好了。如果你说得有理,把账算我个人头上我没意见……”

我说:“娟,你为我方婉之做的一切,我今生今世永志不忘!”

她忽然哈哈大笑。笑罢亲了我一下,快乐地说:“也不只是为你做的呀,我不也是二把手嘛!”

接下来,我俩一人守着一只桶,开始点钱。虽然是满满两桶钱,因为百元钞有限,其实也不是太多,加起来五千元不到。

娟说:“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自己的地方数钱,感觉真好。”

我问:“估计纯利有多少?”

她说:“不会少于一千吧。”

我又问:“去了房租呢?”

她想了想,知足地说:“那也会有六七百呀,等于咱俩今天每人挣了三百多,比上班挣的多太多了呀。”

我提出我的想法——先不分钱,先把一年的房租钱挣够,存上,以备每月按时交付,遵守合同,一日不拖。再将她花掉的两万元凑足,以使她仍能尽好对周连长儿子的那份责任。否则,我睡不好觉……

见我说得坚定,她同意了。

她说还有应该花钱的地方呢,比如安电话,而且要越早越好;也要安空调,春节一过,天热得快,作为一家超市,没空调万万不可。验钞机也得有,警报器还得有。还有,我俩怎么也得有台电视,最好再有电磁炉、微波炉,也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在外边吃,想自己做顿什么吃,该有的炊具还是得有……

商量到很晚,没想到那日我严重失眠。娟都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却还是难以入睡,忍了几忍没忍住,一下子坐起来,爬到李娟那边将她推醒。可睡的面积大了,我和她之间隔着三四米呢,我竟有点儿不习惯。

娟揉揉眼睛诧异地看着我问:“你不睡觉作什么妖?”

我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

“有情况?”

娟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小声说:“镇定,有我呢。”

她居然从枕下抽出一把菜刀来。

我大吃一惊:“你……你怎么还枕把菜刀?”

她说:“保卫你!保卫咱们的钱!你听到可疑的动静了?”

我嗔道:“吓人劲儿的你!没情况,快别握着刀了,我害怕。”

见我往后躲,她又将刀放枕头下边了。

我担心地说:“要是你做噩梦了,梦乍醒那会儿,半清楚没清楚地把我当成了坏人,那我不惨了?”

她说:“要是真有情况,手上没家伙,我怎么能保卫你和咱们的钱呢?”

我想了想,建议明天买两柄棒球棍,一人一柄,常备在吊铺上。相比于菜刀,棒球棍我容易接受点儿。

“同意。即使安了警报器,自卫的武器也是完全必要的。”娟说着又躺下了。

我将她拉起,迫不及待地说:“先别睡,我想与你结拜!”

她一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婉之,你究竟是醒着还是夜游?咱俩可都是女的,结的什么拜?”

我说:“我要与你结拜为异姓姐妹!”

她紧接着问:“像从前的男人拜把子那样?”

我说:“对,有何不可?”

她眯起眼睛:“多此一举吧?不搞那一套,咱俩不是也像姐妹似的?”

我说:“像就是还不完全是。有了那么一种仪式,像就变成是了。反正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你不陪我做完,我不睡,你也别想睡成!”

她说:“好好好,陪你做陪你做,为了我能睡成觉,那不也得百依百顺地陪你吗?半夜三更的,瞧我这是什么命!”

我说:“半夜三更最是共同发誓的好时刻了。”

“可在哪儿呀?”

“吊铺上就行!”

“没听说过在吊铺上结拜的。”

“什么事都可以创新!”

“人家正式结拜得点香,咱们的货架子上还就是没香。好妹妹,要不明天吧,明天我进点儿香……”

“就现在!心里有香就行。”

“人家正式的都要面对什么,比如月亮,比如关公,就是赵子龙也行啊,咱们面对什么?”

“面对嫦娥和吴刚呗。”

“他们在哪儿呀,你说面对就面对了?”

“他们当然在天上。咱们超市天花板喷的不就是天?”

“你有没有搞错啊!喷的是蓝天白云,上边没有太阳,也没月亮。”

“现在天黑了,咱们就当月亮出来了。”

“得得得,不跟你费嘴皮子了,你让我咋样我咋样,行了吧?”

李娟终于不再犯矫情,于是我将她拽到我身边,命她与我望着一片昏暗的天花板同跪。

我小声问:“嫦娥和吴刚住哪儿?”

她说:“月宫。”

我又问:“心里有了吗?”

她反问:“什么?”

我说:“月亮。”

她说:“有了有了,月宫都看清了。看见嫦娥抱着玉兔在望着咱们人间,看见吴刚在砍桂花树。哎好妹妹,这我就想不明白了,月宫仅有那么一棵树,还是花香芬芳的桂花树,他干吗非要把它砍倒不可呢?不是太闲得慌,有劲儿没处使了吗?明摆着是破坏月宫的环保嘛!”

我说:“别臭贫,你开始吧。”

她说:“我开始?开始什么?”

我说:“开始结拜那套嗑儿。结拜是民间仪式,民间仪式你应该比我懂。再说你比我大半岁多,那些话都是年龄大的来说……”

与娟相处久了,我不知不觉爱用东北词儿了。

“这……明明是你的想法,怎么又成了我的事儿呢?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吵夜郎,这套我会。酒令我也会好几套。可对不起了妹子,结拜那套嗑儿我听都没听过,不会不会!”

娟推得特坚决。

我无奈,只得自己主持仪式,边想边说:“嫦娥姐姐,吴刚哥哥,请你们在天上来作个证,我和东北姑娘李娟,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肝胆相照,同舟共济,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

“方婉之!不许你说死!……”

本来我就不会那套嗑儿,被娟两声高叫打断,思路顿时乱了,这种事儿又不好重来,只得继续现想现说:“但愿……但愿将来一块儿把财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进桶金,细水长流,永不中断。求嫦娥姐姐吴刚哥哥保佑我俩早日都能成为有房有车外加几百万存款的一对儿好姐妹……”

“你这个样子,哈哈简直不像话!还闭着眼睛!是结拜呀还是求财神呀?……”

李娟将我推倒后又说:“嫦娥和吴刚是神,是咱们凡人可以哥哥姐姐随便叫的吗?你就不怕冒犯了他们两位吗?再说神仙也有分工,发财的事儿根本不归他俩管!财神爷息怒,我这个妹子不太懂江湖上的事儿,分不清……”

“一边去,不是江湖!”我一急也将她推倒了。

她大瞪着一双愣眼呆呆地看我,忽然爆发式地笑起来。一笑而不可止,笑得在吊铺上打滚。

我起先不知如何是好,傻看着她笑。看着看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果然受到了神明的惩罚,对我的笑神经动了手脚,使我一笑而不可止……

由我发起的结拜仪式,最终在我和娟的笑声中“流产”了。

却也怪,虽未成功,我竟如了却一桩大夙愿,不再失眠,倒头酣睡如泥。睁开眼时,见店里已有微明,天快亮了。

我迷迷糊糊地说:“我还困着呢。”

娟不许我再睡,一再推我,说:“你烦我就行啦?回答我个问题,我躺下后一直在想,到这会儿也没想明白——哎你说,嫦娥和吴刚他俩,孤男寡女的,干吗不做了两口子呢?……”

结果,我被她这不三不四的问题纠缠得再睡不着了……

也许因为我俩都年轻,精力足;也许因为有了都特中意的店和家,被幸福感“烧”的;也许因为昨天挣了两桶钱,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总之,尽管夜里折腾了一番,早上起来时居然还都特有精神。

我问:“今天有什么新感觉?”

她反问:“没头没脑的,谁知道你指的什么呀?”

我说:“夜里的结拜仪式虽然被你破坏了,不算圆满,但在我这儿,已是既成事实了,汇报汇报感想。”

她不假思索地说:“还能有什么别的感想?如果单论保卫你这个妹妹,还有咱们的店和钱,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呗!”

这一天,也就是二○○四年的一月十八日,我们的毛收入也很可观,又是两桶,不比昨天少。

娟说,接着会一天比一天少——三十儿那天会再多起来,从初一到初七,可能从早到晚根本没人光顾。她说那是每年的常态,提醒我要有心理准备,万勿为那种冷清而忧愁不已。

我说:“那还莫如不开门营业。”

她立刻反驳:“还是要照常营业,要使咱们顾客至上的形象深入人心。”

见我不以为然,她又说:“搞‘一大二正三不计较’你行,真正开好一家小超市我行,听我的没错。”

接下来的几天,我俩像两个“掉进钱眼儿”且不想往外爬的小财迷,终日所思所想所议除了和钱有关的事几乎再无其他,恨不得替每一个进入超市的人将钱包掏出来,押在我们那儿,不买够一百元的东西不许走。而晚上面对面坐下点钱时,又希望装钱的小塑料桶是取之不尽的法宝。

初一果然十分冷清,只有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进入超市——那孩子买了一只灯泡,大人买了一瓶腐乳;另一个大人只是经过的行人,买了一只打火机。

晚上我俩早早就将超市关了,吃的又是方便面。爬上吊铺,无所事事,双双仰躺着发呆,“共享”百无聊赖之寂寞。那种空前的寂寞使我连书也看不下去。

春节是最令只身在外的人想家的节日。

我想的当然不是神仙顶,而是我曾经的玉县的家——它在玉县一向被叫作“方宅”。我想的亲人也不是生父何永旺及两个亲姐姐,而是我那“市长爸爸”——如果他是我生父,那么我何至于只身在外过第二个孤寂的春节?为了打消这种使我不由得不怨命的想法,我默默起身摆弄几捆钱——将纸钞的折角抚平,将硬币重包一次。

钱真是好东西呀,即使不花,看着也使人愉快。倘还不少,尤其使人喜不自胜。那种感觉如同父母看着聪明过人、将来必有大出息的小儿女,会对以后的日子油然产生企盼和憧憬。

李娟欠身看着我试探地问:“咱俩明天干脆先弄回一台电视怎么样?”

钱已经有一万两千多了,足够买一台电视了。

然而我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

娟又说:“我知道一个地方,能买到便宜的。”

我问:“新的?”

她说:“那当然。买台小点儿的,三千元打住了。有了电视,咱俩就不会没着没落的了。要不,我闷得都想喊了。”

我终于对娟的话表态:“行。该花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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